所有的一切都在黑暗中懸浮著。所謂的「所有的一切」,也只有黑暗,和他。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雙眼是睜開的,但卻無法肯定,因為無論睜眼閉眼,看到的景色都是一樣的。這裡沒有絲毫的光線,唯有無盡的黑暗。
他眨了眨眼,彷彿想再次確認,這才赫然發現自己能同時眨動雙眼——不該如此的。他不能理解。
在這個奇異的空間裡,他無法得知自己的視力是否回復到像當初那樣完好無缺,於是他嘗試伸展了一下他的四肢——對,他能感受到它們的存在,儘管根本不應該如此。
他不解地停了下來。
他感覺到自己的軀體正呈現著橫躺的姿勢,但卻說不出他躺在何種物體之上,他像是沒有碰到任何的東西,就只是躺著,宛如一粒在空中飄浮的塵埃。
他能感受到這一切,他不明白何以如此。
他應該已經死了。
他閉上雙眼,儘管這並不能造成任何的影響。他就靜靜地繼續躺在那兒,不再思考任何問題,反正他也不認為自己能夠得到解答。
在這裡也無法察覺時間的流逝,一切的一切都像靜止了,依然能保有意識和行動的他,在這個空間裡反而顯得異類。
無論身在何處都是異類嗎?他嘲弄地勾起了嘴角。死後還能保有意識,沒有比這更糟的事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有什麼東西握上了他的手。柔軟的布料輕輕貼著他的掌心,他沒有反抗。
忽然間對方猛地一拉,身體因此反應不及地被往上拉了些,他下意識地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力道卻在接觸到外界的剎那放鬆了下來。
……好刺眼。
他抬起另一隻手抵在眉梢,試圖遮擋過於明亮的光線。對方仍然握著他的手,略帶磁性的柔和嗓音自耳際傳來:「可以請你自己上來嗎?」
他沒有回應。待雙眼終於適應周圍的亮度以後,他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狹小的房間……的池子裡,他無法把握是否該這麼稱呼。至少它的外型是像池子的,只是裡頭乘滿的不是水,而是滿滿一池的黑暗。他之所以沒有甩開男人的手,也是因為腳底下的凌空感讓他產生如果放手就會從高空墜落的錯覺。
明明剛剛還自在地躺在裡面的。即使這麼想著,他依然沒有鬆手。
他仰頭打量蹲在池畔的男子,儘管維持優雅的身姿和微笑,但男子的唇角和支撐地板的另一隻手都微微發顫著,像光是拉著他的手便用盡全身力氣似的。男子身著褐色的正式禮服,無論衣著、態度或是語氣都像是一名侍者,但右頰上所刺的十字星紋又讓他感到不對勁。也許是娛樂產業的人?在死後的世界?
這太莫名其妙了。
他將另一隻手按在池邊的墨色磁磚上,打算從池中爬起,隨即明瞭男子為何表現得如此吃力。他覺得自己的下半身彷彿浸在水銀裡頭,雖然沒有絲毫黏膩之感,不,甚至完全沒有接觸到任何物質的感覺,但每一個動作都彷彿得抵抗強大的液體密度和表面張力。掙扎著爬出的過程,他數度以為男子就要被他給扯下池底。
當他終於腳踏實地站在房裡時,協助他上岸的男子也一臉氣喘吁吁的模樣,好一段時間兩人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順了氣以後,他重新審視這個房間,也許是剛來至此時還不習慣光線的存在才會感到刺眼,他發覺這裡其實相當陰暗。
「你好,古魯瓦爾多先生。我是負責引領你的侍僧,你可以稱呼我梅倫。」
原本他還在心底默默佩服對方勉強維持著的笑容,聽到這個稱呼時不禁一愣。
他蹙起眉,連死了都還得掛著這個名字。他隱約覺得這裡絕不是什麼好地方。
男子繼續說了下去:「這裡是星幽界。我想你應該還記得,你已經死了。」
「你的意思是……」他慢條斯理地回應,「這裡是死後的世界?」
「不全然。」梅倫像是早已料到他會這麼問,幾乎立刻就回答了:「不是所有的死者都能來到這裡,大多數的人並沒有這個機會。」
「那我為何會在這裡?」古魯瓦爾多瞇眼問道,他才不可能會想來這種地方。
「因為你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而且這也是你自己的選擇。」
「我的選擇?」古魯瓦爾多嗤笑了聲,「怎麼可能?」
「是嗎?」對方反問道,質疑的問句讓古魯瓦爾多感到些許不快。
「你是什麼意思?」
「你再仔細想想,就這麼死去很不甘心吧?還有非要回到現世完成不可的事吧?」儘管對方的語氣極其親切,但那自以為循循善誘的語氣更令古魯瓦爾多感到反感。
「沒有那種東西。」
「回想一下你臨死前的想法,那時候你想著什麼?」梅倫糾纏不休地繼續問道。
古魯瓦爾多連想都沒想,幾乎是反射性地回答:「一切都結束了。」
「真的嗎?你再好好回想一下?」
古魯瓦爾多開始感到不耐煩了,「就說了沒有那種東西。誰想再回到那個地方。」
「竟然這麼認為嗎?」雖然這麼說著,但梅倫的臉上依然掛著微笑。
「對。」古魯瓦爾多直截了當地回應,「所以可以讓我離開了嗎?」
「很遺憾,我並不知道離開的方法。」
古魯瓦爾多不發一語地瞅著他,梅倫攤了攤手,「我說的是實話。」
「那你對我說這些又有何用處,既然我無法選擇?」
「不是你無法選擇,是你已經選擇了。」梅倫糾正,古魯瓦爾多不禁對對方的固執咋舌,「這是我的工作,古魯瓦爾多先生,我必須喚醒你的執念,提醒你還有該要完成的事。」
「那你就當作你已經盡到你的本分好了。」古魯瓦爾多放棄繼續和對方進行無意義的爭執,「接下來呢?既然無法離開,我在這裡能做什麼?」
梅倫流暢地接了下去:「你將要做的事,你遲早會明白的,但不是現在。現在我說再多也只是白費唇舌。」
古魯瓦爾多盯著梅倫,不知怎地,他總覺得對方的所作所為都只像是在演戲。當然他是個出色的演員,但表現得實在自然到讓他感到太不自然了,彷彿不過是按著劇本的指示行動罷了。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台詞;即使臉上始終帶著笑容,但古魯瓦爾多卻完全感受不到梅倫的個人情緒。
那是對他而言很熟悉的行為舉止。
那麼,撰寫劇本的人又會是誰?
「你終於明白你只是在白費唇舌。」古魯瓦爾多略帶譏諷地回應。
「你可能有什麼誤會吧。」梅倫依舊微笑,但對古魯瓦爾多而言就跟面無表情差不了多少,頂多是添了分裝飾性的禮貌罷了。
「我只是來提醒你別忘了你該要做的事。接下來你將在此陷入沉眠,等待被喚醒的那一天。」
古魯瓦爾多再也沒有意願和侍僧辯解他根本沒有任何執念這回事了。既然他也離不開這裡;既然不管他說什麼,對方都只會照著劇本演出;既然他的行為不會造成任何改變。
「好吧,反正都無所謂了。」古魯瓦爾多聳肩,「希望那一天不會到來。」
梅倫笑著回應:「一定會到來的,請耐心等候。」
真是一點也不善體人意的傢伙。
侍僧終於閉上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同時彷彿印證他方才所說的話般,一股如同釋去重負時產生的倦怠與虛脫感襲上全身,古魯瓦爾多睏倦地閉上雙眼。
也好,也好。他什麼都不想管了。執念也好、星幽界也罷,他最好再也不要醒來。
在意識即將滅頂之際,侍僧的聲音傳入耳畔:「你知道嗎?剛才池水中的力量便是源自於你的執念。」
太荒謬了,古魯瓦爾多想,只是想說服他的拙劣謊言而已吧。
但他連反駁的動力也沒有。
不知不覺間,一切便再度重歸無邊無際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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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是辛苦了。」一道帶著稚氣的嗓音響起,語氣卻和話語完全無法連結。穿著類似的少年自後方的暗門走出,紫色的衣袍隨著腳步的律動翻飛著,少年的神情帶著與外貌不符的沉穩與莊重。
「我不介意你再說得更有誠意一些,布勞。」梅倫還嘴,紫衣少年微微一笑。
「但是我介意。更何況你似乎沒有善盡職責。」
梅倫彷彿想開口再說些什麼,但布勞卻不予理睬地撇過頭,梅倫只得重新正視他的工作。
兩名侍僧的目光同時集中在熟睡的黑王子身上。一身漆黑的衣著邊緣鑲著一層淡淡白光,在這個晦暗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惹眼。
隨著光芒的匯聚,池水中的黑暗也逐漸消褪,最終灼目的白光使兩名侍僧不得不暫時閉上雙眼。再次睜開時,空間中飄浮著無數閃動著各色光芒的碎片,梅倫走了上前,伸手將那堆碎片收攏。
「接下來就是你的工作了。」梅倫揣著滿懷的碎片,頭也不回地自那潭清澈見底的池邊走過。
布勞緊盯著一瞬之前仍然相當清澈的池水,儘管並不明顯,細看下仍能發現摻雜了少許沉澱物。
「我看你也不得閒。」布勞的語氣略帶笑意,「很快又是新的容器了。」
梅倫這才回過了頭,瞥了淺灰色的池水一眼。
「這是什麼可怕的速度。」他嘀咕著。
「畢竟最初有三名戰士得以選擇……」
「已經三名了。」梅倫打斷了布勞的話。
「你有意見的話,」布勞微微挑眉,「就去問聖女大人啊?」
「……沒有。」
「那就快點回來。」布勞叮囑著,轉頭看向有如泥水般的池塘,「新的戰士就快來了。」
彷彿應和這句話一般,池水的顏色變得更加深沉而濃稠。梅倫碰地一聲關上了前門,布勞這才上前搬起古魯瓦爾多的身軀。
會是他嗎?布勞想著,而後聳了聳肩。
是誰被選擇對他們而言一點也無所謂。
暗門裡古魯瓦爾多的身體和另外兩名軍人並列著,小小的房裡只有他們均勻而規律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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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迷糊中,他感覺有什麼碰了他,這時才發現他方才睡了。
手中感受到的是個小小的無機質物件,有點像是塑膠的質感。
睜開雙眼後,映入眼簾的是比印象中還要低矮的天花板,印象中的應該要更——他愕然地發現自己竟然想不起來。他感覺自己的腦袋一片空白,他記不得他入睡前的狀況,也不曉得這裡是什麼地方。
他坐起身來,側頭打量牽著他的手的小小人兒,手中非人的觸感和對方身上明顯的球狀關節,告訴他對方是個製造粗劣的人偶。人偶微微低著頭,毫無生氣的的淺色黃眸中倒映著一個陌生人的身影。
虹膜裡的人影模糊不清,但他很清楚他認不得,像是這輩子從未見過這個人。身上的衣著、腰間的配劍,甚至就連那如死屍般蒼白的肌膚,都像是第一次見到。他對於這一切本該屬於自己的特徵,半點記憶也沒有。
他感覺腦海裡充斥各種疑問,但和最重要的那個相比,其他都顯得無足輕重。
他甩開人偶的手。
「我是誰?」他問,同時感到可笑。誰想得到自己會有問這種問題的一天?
人偶仍然死氣沉沉地盯著他,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