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的星火自焊接口噴湧而出,在空中開了一束金橘色的花,但卻在轉瞬間凋零殆盡,丁點兒存在過的痕跡也沒留下。
洛斐恩將護目鏡往上推,確認焊接面的接合狀況。過去焊接時他的目光總是會被那絢爛的火花吸引,這兩天來他卻難得如此專注地照看這些冰冷堅硬的金屬。房裡似乎蹲踞著一頭吞噬光明的巨獸,再燦爛的光芒在這裡仍然顯得黯淡。
他抬頭望向前方的控制盤,一個小小的黑點自空無一物的界面中浮現,裊裊繞繞地蔓延開來,宛如將墨水滴入水中而暈開的紋路,但卻更漫無章法,像無視了所有的物理定則。
做了個夢啊。
洛斐恩轉頭看向躺在平台上的古魯瓦爾多,雖然毀了大半張臉孔,還是能看得出他正沉睡著。大多數的時候他都是如此,現在的他也只能如此。
古魯瓦爾多的頭部半罩著一架奇妙的機械,延伸出的纜線另一端正接著控制盤。透過解讀控制盤呈現的畫面,洛斐恩能得知古魯瓦爾多的所思所想。
他一面繼續手邊的組裝作業,一面觀看圖形的變化。畫面再度沉寂下來時,他低下頭,專心致志地調整著將成為古魯瓦爾多的腿的機械。
看來弄完這個就差不多了。雖然還沒裝發聲裝置,不過剩下的時間也來不及了。
洛斐恩對此並沒有任何愧疚之感,嚴格說來這本來就不是他該做、也不是他所擅長的事,更別說他僅有兩天的時間能夠打造這些器械。
這樣的作品,要是給真正的義肢專家看到會被恥笑的吧,他自嘲地想。實際上他並不在意自己的作品是否會被奚落,他嘲弄的是力有未逮的自己。
眼角的視界出現了些許動靜,洛斐恩抬起頭,正好對上古魯瓦爾多僅存的左眼。記憶中如新鮮血液般鮮活的紅眼,這幾天卻顯得混濁不清。時而意興闌珊,時而歇斯底里,像在空中上下翻飛的鞦韆。
而現在正在低點。
「這次的夢還挺有意思的。」
看著控制盤上答覆的光芒,洛斐恩露出笑容,「您不這麼認為嗎?」
古魯瓦爾多不置可否地抬起一邊眉毛,滿臉興致缺缺的樣子,但控制盤上呈現的卻不是如此。
——哪有什麼意思。
騙人的吧?只是一個夢罷了。
——糟透了。
那怎麼可能是真的。
死亡之後當然會是永恆的安寧。
死亡才是解脫。所有束縛我的東西,全部、都會……
洛斐恩將視線移開控制盤,安靜地望向古魯瓦爾多。從對方雙眼中,他感覺到那個鞦韆又盪了起來。
原本平靜無波的血色湖面掀起了波紋,古魯瓦爾多似乎努力地想要撫平水面上的皺痕,但卻適得其反。
洛斐恩盯著那被攪和得更加紊亂的湖水,用不著低頭看向控制盤,他也讀得出古魯瓦爾多現在的情緒。鬱悶、困惑、憤怒、不甘、仇恨、倦怠……各處的暗流匯聚著,最後明目張膽地竄上水面,原本如寶石表面平滑的湖泊,在剎那間化作狂暴的血色之海。
「當然。當然可以。」他回應著古魯瓦爾多的要求,放下手中的工具,起身從雜物堆中翻找出紙和筆。
他等待了許久,卻只等到了沉默。
古魯瓦爾多沒有思考要他寫的話,但也並非什麼都沒想。
洛斐恩注視著控制盤上斑駁雜亂的動態,無數色塊浮浮沉沉,像在水中掙扎的溺水者。這些圖形的色彩、形狀、彼此之間的互動,映入他的瞳孔,順著神經傳輸到大腦以後,重新架構成一幅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腦海中浮現的是他曾出入過無數次的議事堂,從他開始以宮廷學者的身分參與國是會議至今,位居主位的首席已替換過兩次,而現在端坐其上的正是第三位繼承人——這份意識的主人——對於正解讀著這份意識的他形同於自己。
他抬眼看向列座兩側的家臣,他們一個個帶著自以為是的嘴臉,即使是其中最卑微最怯懦的也不過是對於自身的自以為是渾然不覺。他當然憎恨他們,但他們也不過只是殺人案中的共犯,刑場的劊子手,夾道叫囂的觀眾;當他們大聲宣判他的罪刑時,他依然不明白自己該當何罪。
不能明白、不能明白、不能明白、不能明白……
他站起身來,視線再度掃過所有人,一樣的、一樣的、全部都是一樣的。
他揚起手臂。
原本金碧輝煌的議事堂被染成一片令人愉悅的艷紅,視野所及全部都是紅色,像洋溢著歡快氣息的節慶日,今天就是他的解脫之日。腥甜的氣味肆虐鼻尖,血液在腳邊氾濫,他無可遏止地捧腹大笑起來,因喜悅而不停揮舞著四肢,他此生從未笑得如此開懷。
確實是值得歡慶的日子。沒有限制、沒有束縛、沒有該死的自以為是的理所當然的框架,他不再是將被處刑的犯人,他建立了新的世界,從過往的桎梏解脫而出,過去迂腐制約著他的一切都化作腳下的屍山,將他拱向那神聖而崇高的終點。
啊啊、所以,他該要說什麼?他該要跟他們說什麼?他將要賜予他們的,絕對至高無上的自由……
——我從死地回來了。
一道白光劈開控制盤的界面,洛斐恩才猛然回過神,執筆寫了下來。
——我想跟各位分享我在那裡得到的東西。
明明是快速流動的意識,卻字字如鉛般沉重。
——我想請各位家臣們也好好體會一下箇中滋味。
白光不再閃現。
載浮載沉的色塊像被海浪打碎的船隻殘骸,依然在海面上漂泊著,含著滿腔的憤懣與殘忍的興味,像再也無法、也不願入港。
洛斐恩一語不發地盯著手中的字條,儘管只是寥寥三行字,但他卻多麼希望其實只是他一時解讀錯誤,或許控制盤所呈現的畫面根本不是那個意思,或許古魯瓦爾多其實……
還在逃避什麼呢?事實就是如此,事實早已是如此。如果他十多年前就能看出來—--
失敗的人不是古魯瓦爾多。
洛斐恩不自禁地嘆了口氣,輕輕放下那張字條。
「我就放在這裡了。」他說。
他重新拾起擱在一旁的義肢,將手中的機械安在古魯瓦爾多的身上,一時間只有金屬零件嘎滋作響的聲音。
「您不了解自己,殿下。」良久後洛斐恩開口,古魯瓦爾多的嘴角勾起嘲弄的弧度,他瞥了眼控制盤。
「說的也是呢。」洛斐恩答道。
此刻控制盤所描繪的景色絕美,一片漆黑中,只有幾個零星的光點閃動著,讓他想起夏夜在御苑中飛舞的螢火蟲。
啊,殿下還小的時候,我還教過他怎麼做捕蟲網呢,洛斐恩懷念地想。
也許是因為能夠窺視對方最直接的想法,這兩天來他總不斷憶起古魯瓦爾多的孩提時代。
然而實際上,他們確實也只有那段時間曾真正地相處過啊,洛斐恩苦笑著想。古魯瓦爾多回城至今也有四五年了,但那已經不再是古魯瓦爾多,正如對方年幼時所預言的。
成群的螢火蟲閃閃爍爍著,古魯瓦爾多的問題再度勾起陳年往事。
一模一樣的問題。彷彿這麼多年來改變的僅是表面那層飛揚的粉塵。洛斐恩由衷地露出了微笑。
「不,我沒有。」洛斐恩笑著回答,神情再慈祥不過,「能夠作為您的導師,我一直引以為傲。」
他凝視著古魯瓦爾多,這次對方沒有移開視線。
一切都安排妥當後,他張開了嘴,卻因不知該如何表達想說的話而那樣僵著,像一條忘了呼吸的魚。
「我該走了。」好半晌後他只說了這句話。
控制盤上一片紛雜,洛斐恩困惑地看著,無法解讀。他抬頭望向古魯瓦爾多血色的瞳眸,感覺對方也正看著他。
他們兩人互相凝望了許久,界面上的圖形仍舊毫無邏輯和秩序。
洛斐恩依然找不出那失落的詞彙,明明是一種熟悉的感覺,在將要說出口之際卻變得陌生而遙遠。
「我很遺憾。」最後他說,腦中所有紛雜思緒只成了一句走調的話。
控制盤上捲起一抹淺淺淡淡的灰,像隨風揚起的塵埃,在空中不斷盤旋著,凝聚成迷惘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