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醒來時意識仍處於一片混沌,好一會兒他才想了起來:在這個世界是不會死的。
渾身上下仍然疼痛不堪,像剛被以利刃將吋吋皮肉割下似的,身體也感受到一股彷彿被烈火焚燒過的灼痛感。儘管並不是第一次陷入假死狀態,但這種體驗不管經歷幾次都不可能習慣吧。
隨著意識逐漸清明,古魯瓦爾多才遲鈍地想起剛剛所發生的事。為了獲取龐大的財寶和進入下一個地域,人偶決定挑戰飛龍王梅爾基努。自己現在之所以會被搞得遍體鱗傷,也是因為對手是駕馭暴風和火焰攻擊的緣故。
所以後來任務到底有沒有成功?
古魯瓦爾多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漸層的橘紅色天空。他微微撐坐起身,視線的轉移才讓他發現那並非向晚的彩霞。稍遠處像舉行了一場華美的盛宴,火光壯烈地延燒整片視野,就連天空也彷彿燃燒了起來;灰黑濃煙如朵朵巨大蘑菇長滿天空和地面的交界,上頭鑲著一層繁複的金橘色花紋,古魯瓦爾多出神地望著。唯有毀滅才能呈現出如此美麗的景色。
「醒來了啊?」一道聲音從旁悠悠響起,古魯瓦爾多側過頭,粉紅髮色的工程師手裡抱著藍色飛龍的屍體,正充滿興味地折弄飛龍背部的小翅膀。
對方是才剛甦醒沒多久的戰士泰瑞爾,儘管尚未透過儀式取回能力,卻已經擁有能和他共同挑戰艱鉅任務的實力。隨著戰鬥資源越來越豐富,新來的戰士進步的速度完全不是他剛來到這個世界時能夠比擬的。
「翅膀這麼小還能飛,不覺得很奇怪嗎?」對方依然故我地繼續問道,古魯瓦爾多直截了當地說他對飛龍的翅膀半點興趣也沒有,聞言對方露出些許意外的神色。
「還以為你喜歡研究這些,聽大家說你喜歡解剖的。」古魯瓦爾多無法理解這是什麼謠言。
「並沒有。」古魯瓦爾多乾脆地結束這個話題,伸手指向遠方那片火海,「那是怎麼回事?任務到底有沒有成功?」
「那當然。」泰瑞爾神情自傲地回應,「龍死了之後就燒起來了。真是可惜,不然應該是不錯的研究材料。你真的不喜歡解剖嗎?原以為說不定能多一個合作對象,畢竟這個世界的生物實在太有趣了。」
「我那麼做並不是為了解剖。」古魯瓦爾多懶得多加解釋:「所以財寶也跟著燒掉了?」
「哦?」泰瑞爾饒富興味地打量著他,「來不及拿,現在也差不多燒光了吧。」
聞言古魯瓦爾多不自覺地搜尋起人偶的身影,對方在不遠處倚著樹幹休息。雖然對他而言是無所謂,但人偶大概會為此感到惋惜吧。仔細想想其實取得財寶對人偶也沒什麼好處,真正有所受益的是那些在道具輔助下快速進步的戰士才對。
人偶身旁還躺著另一名戰士,那是身著白色軍裝的年輕女將軍,但在協助她訓練幾次後古魯瓦爾多便發現其實她根本不是人類,對方現在身上染滿的螢綠色液體也證明了這點。
古魯瓦爾多確信自己生前認識她,而且每每看到她心底總會湧起一股強烈的殺念,即使尚未取回相關的記憶,他也能猜到他們之間大概有些過節。
「財寶燒掉也不及龍的屍體毀損可惜。但是把你們帶來這裡之後火勢便又更大了,我可不會冒險去救一具屍體。」泰瑞爾的語調並沒有責怪的意味,只是單純陳述事實,「雖說人在這裡並不會死亡,但要是被燒成灰的話還是無法復元吧?幸好從龍身上吸收了一點能量,不然你大概又死一次了。」
「是你帶我們三個過來的?」古魯瓦爾多問,隨即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名為貝琳達的女將軍早在他昏迷前就失去戰鬥機能了,除了泰瑞爾又會有誰?
但在他印象中對方絕不是那麼好心的人,就他過去和泰瑞爾共同執行任務的經驗,如果他應付得來泰瑞爾絕不會幫他半點忙,就連應付不來也是等他陷入假死狀態後才勉強戰鬥。大多數時候尋找四處探索星幽界的泰瑞爾還遠比和魔獸戰鬥耗費時間,是個十足任性妄為的傢伙。
「當然。不然還有誰?那個人偶也沒有這樣的能力吧。」即使是這樣的話卻不讓人感到嘲弄或鄙夷,從泰瑞爾口中說出的話彷彿是最客觀的事實,至少對古魯瓦爾多而言,泰瑞爾的語氣要比侍僧有說服力得多。
「我以為你不會管其他人的死活。」古魯瓦爾多直率地說。
聞言泰瑞爾揚起嘴角,「如果你是想說我是個自私自利的傢伙,我不否認。但你所說的話並不完全正確,要是別人的死活會影響我的利益,我當然還是可能干涉的。」
「人偶還能理解。我和那個女人活下來對你有什麼好處?」古魯瓦爾多不解地問。
「你們要是死了對我也沒好處,況且我對貝琳達的力量一直很感興趣,至於你嘛……」泰瑞爾停頓了陣,古魯瓦爾多也同時在內心猜測著,或許對方感興趣的是他在連隊取得的特殊能力?
「作為汙染者是一點,另一點是人偶似乎挺重視你的,難以估計要是你死了會造成什麼影響,總之對我而言只可能會有負面影響而非正面。」說到這裡泰瑞爾笑了笑,「這麼想來你的重要性應該還比貝琳達高上一些,不過當時我並沒有想這麼多,坦白說你是最後被帶過來的。」
「不怎麼意外。」古魯瓦爾多回答,泰瑞爾高估了人偶對他的重視反倒令他比較意外。
「哦?為什麼這麼認為?」
「因為人偶和貝琳達都是機械吧。」古魯瓦爾多回答,機械是泰瑞爾的專長,而他對此的研究熱誠在宅邸裡也是人盡皆知的。
「是很合理的推測沒錯,畢竟生命實在太脆弱了,不像機械即使毀損還是能夠修復,既然如此保全機械的價值還比較高。」泰瑞爾點了點頭,古魯瓦爾多啞口無言,不知道該不該說他原本並不是這個意思,「不過在這裡的話就都沒有差別了,傷口復元的速度很快,搭配急救品的話更不用說,這確實是這個世界不錯的優點。」
「你的意思是,你認為人不會死算是個優點?」
「那當然。」泰瑞爾不加思索地回答,「這是生命遠不如機械的一點。我並不是要貶低生命的意思,人類固然擁有比機械更高的創造力,但壽命卻是如此有限。假設能延長人類的壽命,能夠獲取的知識、從中創造而出的力量也就越多;除非知識和力量的增長曲線為對數曲線——我認為不可能,這理所當然該是指數——否則無限的壽命就等同於無限的力量,因此毫無疑問壽命限制是生命體的最大缺陷。」
古魯瓦爾多聽不太懂泰瑞爾在說什麼,但對方仍然滔滔不絕地講個不停。
「要解決這方面的問題有兩種可能探討的方向,其一是研究長生的方法,但除了壽限以外,生命還有其他的缺陷,比方說大部分的人都不如機械來得有邏輯和秩序,太混亂也太愚昧了;其二是放棄從生命的角度探討,研究人工智慧等能夠取代人類思考的機械,畢竟生命體也只有在創造和學習上贏過機械而已,要是能夠研究出腦的複製品卻沒有相關副產品,機械就是最至高無上的存在了。」
泰瑞爾深吸了口氣,繼續說了下去:「星幽界是個有趣的地方。雖然觀察過假死狀態很多次了,還是不得不承認這是目前還無法解釋的現象,要運用到原先的世界自然難以達成。不過我本來就不打算從這方面探討,就算暫時無法弄清原理也沒有影響。」
「……生命的缺陷是情感?」這是古魯瓦爾多唯一抓到的重點。
「沒錯。果然,」泰瑞爾露出了微笑,「這是你解剖屍體的真正原因?」
「我和你不完全一樣。」古魯瓦爾多立即否決了泰瑞爾臉上浮現的理解和認同感,「與其要永恆的壽命,我寧可要永恆的安寧。」
「是嗎?」泰瑞爾笑了笑,「所以你不喜歡這裡?」
「並不會。這裡近似於永恆的安寧。」
「你有點搞錯重點了,古魯瓦爾多,」泰瑞爾糾正,「就算近似於安寧,依然屬於生命的一部分。你所不認同的並非生命本身,只是逃避生命中的某些面向。」
「有些事和生命是一體的,與生俱來,唯有死亡才能擺脫。就算是生命的一部分,也足以占據整個生命。」古魯瓦爾多反駁。
泰瑞爾挑了挑眉,「比方說?」
「命運。」
才剛說完泰瑞爾便笑出聲來,「真是意外,沒想到你會為此感到苦惱。如果讓自己全權掌握命運,問題不就解決了?」
「說得還真簡單。」古魯瓦爾多沒好氣地回應。
「這確實不難。自己想做什麼就去做,阻礙的人事物就除掉,這樣不就好了?」泰瑞爾滿臉的理所當然,「你想推翻的只是生命的局部而已,確實和我有所不同,在我看來那是容易許多的。」
「我聽說,潘德莫尼的居民出生時未來的人生就被決定了吧?成為工程師又不是你自己的選擇,只是乖乖踏上別人替你決定好的命運而已。」古魯瓦爾多略為失去耐心地說道,在他看來泰瑞爾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
「真是犀利。」泰瑞爾仍然面帶微笑,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確實我一出生就被期許成為一名工程師,但難道不能剛好我自身的決定也是如此嗎?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若是我對成為工程師沒有興趣,我也會反抗這樣的命運的。」
儘管仍然抱持懷疑,古魯瓦爾多卻發現他無從反駁起。見狀泰瑞爾倒也沒有繼續質問,極為自然地轉移了話題:「我倒是想知道你如何得知潘德莫尼的事?身為一名王子應該長久以來都是待在地面吧?」
「我認識一個工程師,從他那裡聽說的。」回應的同時古魯瓦爾多卻感到幾分奇妙,大多數的時候他幾乎遺忘了對方是一名工程師。
「哦?派駐連隊的工程師嗎?」
古魯瓦爾多搖了搖頭,雖然是合理的推測,但連隊大多數的工程師可不會有興趣和他們交談。
「所以是隆茲布魯?可以請問一下他的名字嗎?」泰瑞爾流露出好奇的神情,像是對於有工程師會前往那種地方感到驚訝,實際上那確實也是令他困惑許久的問題。
「洛斐恩。」古魯瓦爾多回答,聞言泰瑞爾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反應不過來,方才充滿自信侃侃而談的模樣在那一剎那全數盡失,古魯瓦爾多不禁揚起眉毛,「你認識?」
「不記得。」泰瑞爾很快便恢復從容的神色,一派悠哉地問:「是怎麼樣的人?」
「……一個多事的老人。」思考了陣古魯瓦爾多才回答。似乎是個難以一語概括的人,但簡單來說確實是如此沒錯。
「這樣啊,那應該是了。」泰瑞爾喃喃地說,與其說是在回應他,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沒想到和你竟然也會有間接的關係。」雖然稱不上驚訝,還是不免覺得相互認識的戰士也太多了。
「是嗎?我倒是早就知道了喔,」泰瑞爾又恢復了平日的神采,「你認識貝琳達吧?我是她的製造者。」
古魯瓦爾多一言不發地瞅著泰瑞爾,後者洋洋得意地繼續說著:「雖然記不得了,但一看到她的零件我就知道了,她一定是我的孩子。換句話說,她那樣的力量也一定是過去的我所創造的。」泰瑞爾肯定地說,原本對對方沒什麼特殊觀感的古魯瓦爾多此刻卻感到一陣不快。
「那還真是巧合。」但最終他也只是這樣輕描淡寫地回答。
躺在草地上的白色女將軍此刻微微動了一下,見狀泰瑞爾立刻朝那裡走了過去。
「貝琳達?是我。」
女將軍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憎惡的神情,泰瑞爾仍然自顧自地說了起來:「真不明白人偶為什麼要帶妳應戰,既然對手是使用火焰攻擊,操控冰雪和屍體的妳無法應付也是理所當然的。」
接著他又轉頭望向不知何時已經睜開雙眼的人偶:「既然貝琳達已經醒了,那就走吧。雖然還遠著,火勢還是可能延燒過來的。」
人偶仍然靜默地站在原地,紅色眼珠直直盯著自己的鞋尖。
「我知道妳很失望,但這樣的情緒是無濟於事的。財寶已經燒毀了,不繼續前進的話什麼也沒有。想要取得什麼的話就得繼續前進。」泰瑞爾說道,好一陣子後人偶才開口。
「嗯。」它抬頭凝視著古魯瓦爾多,而後又緩緩轉向泰瑞爾和貝琳達,「你們也是。」
儘管它的音調沒有機質,卻令人感受到微弱的生機,像嫩芽剛鑽出土壤的聲音。
「那就繼續前進吧。」
像血液在血管裡流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