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況不如預期,暫先公布不連貫之片段。
少年雙手綿軟地攀著上下床的垂直短梯,古魯瓦爾多托著對方的腰,試圖幫忙他爬上梯子,但在一陣有氣無力的踢蹬後,少年便又像條死魚般軟軟地垂掛著,見狀古魯瓦爾多沒好氣地鬆手,任由對方狼狽地跌落在地。
「行了。你睡下鋪,我不想幫你了。」古魯瓦爾多說著,自顧自地爬上本該屬於少年的床位。
少年掙扎著從地上爬起,宛如死屍般地往旁邊一歪,整個人虛脫地陷入床舖中。
「謝謝……對不起又麻煩你……」
「不必道謝。」古魯瓦爾多冷漠地說,「以後都這樣吧。等你有力氣自己爬上來再說。」
類似的情形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每次訓練稍微嚴苛一些,從未接受過體能訓練的少年便腳軟得連床也爬不上去。
少年名叫布列依斯,是他在連隊的同期兼室友。勉強和對方談過幾次話後,古魯瓦爾多才得知他並不像大多數隊員從小就必須和魔獸戰鬥,或是因為家園遭受渦的破壞而流離失所。明明就從未受過任何訓練,而且還來自一個健全的家庭,古魯瓦爾多不明白為什麼布列依斯會選擇來到這種地方。
當他問起時對方卻也跟著反問他入隊的理由,想想確實沒有道理要求布列依斯單方面告訴他,古魯瓦爾多也就乾脆作罷,反正他也沒那麼在意。
不知不覺已在這裡過了好一段時日,儘管和過去的生活相去甚遠,他卻意外地適應得很快。或許還稱不上融入這個團體,但至少並不像初至此地時那麼格格不入。
他還記得當初抵達連隊時已是深夜時分,報到處裡僅有一名長官。男子頭髮稍長,臉上兩道深陷的凹痕使他顯得飽經風霜,一雙鮮綠色眼睛帶著與其色調不合的沉沉死氣。
男子板著臉接過推薦信,稍微瀏覽後視線犀利地審視了他一番。
「你太晚到了。」他說,語氣夾雜一絲責難,「工程師們已經睡了。把貓留下,我替你安排個房間,明早和貓一起檢疫。」
他說好吧,接著便被嚴厲地糾正要說「是」。那是他第一次被人以如此無禮的態度對待,就算是被父王或王兄責備,他們的語調還是維持著平日拐彎抹角的矯造氣息。那一瞬間他差點產生一種錯覺,彷彿過去在王宮受到的待遇只是王室一時搞錯了他的身分。
隔天天才剛亮,他便被另一名長官粗魯地叫醒,明明滿室都還漂浮著失眠時才見過的淡藍晨光,長官的語氣卻像他已經睡到日上三竿了還沒醒。他不太情願地接過長官帶來的貓,前往指定場所檢疫。工程師也一臉沒睡飽的模樣,毫不客氣地指使他脫光衣服,他懷疑地問了直接在這?對方不耐煩地回應不然是在你老家嗎,他不敢相信竟然連個更衣室也沒有。
檢疫完後工程師拿了一套簇新的制服要他換上。衣服的質料又粗又硬,穿上後能清楚感覺到纖維扎在肌膚上,刺刺癢癢的,和以前穿過的輕軟布料全然不同。
早餐的粥沒有半點味道,口感黏黏糊糊的活像是嘔吐物,根本不是人吃的東西,最後他幾乎整碗全部倒掉。幾個男孩頻頻投來好奇的目光,沒多久一名男孩領頭上前,說新來的別一臉跩樣,擺幾個笑臉來看看。他連跩是什麼都不懂,照實問了男孩,對方卻怒容滿面地說他挑釁個屁,隨即一群人便不明不白地和他打了起來。
事後他和男孩們被罰跑了一整個下午的操場,連帶清理一星期的廁所,看見那廁所的德性他不禁又皺起眉頭。跟著一群男孩趴在馬桶邊又刷又洗後,先挑起事端的男孩們反倒一個個過來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他面無表情地將他們的手一一甩開。
當下他難免覺得有些不快,然而無論到什麼地方都肯定要比王宮來得好。他人無禮的對待甚至讓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愜意:在這裡沒有任何人會裝模作樣,也沒有任何人會當他是王子,少數幾個知道他身分的長官也未曾給予他任何特權。
雖然對此不太習慣,但奇妙的是讓他感到不踏實的並非這裡的生活。
在連隊一切日常瑣事都必須由自己打理。剛開始布列依斯儘管困惑卻毫不過問地替自己洗了幾次衣服後,他也生平第一次親手洗了自己的衣物;他和布列依斯會輪流打掃房間,雖然後來他發現布列依斯都會私下在他清掃完後重新再把整個房間擦過一遍;幾個同樣嫌棄連隊伙食的同伴會到附近的鎮上購買食材,再偷偷在房裡升火烹煮,看過幾次後他也嘗試自己料理,反正這也是野外求生課要求的必備技能之一。
要指使別人做也不是不行,甚至就算他不開口布列依斯大概也會主動幫忙他,但是一離開王宮他便和他人擁有相等的地位,換言之一切事物都必須平等交易,他沒有必要為了這點小事白欠人情。
當然他更不認為省去這點小事便要他扛負王子該有的責任是件公平的事。
這也是他第一次和這麼多年紀相仿的男孩相處,大多數人的粗鄙令他感到不可思議。他明白他會有此反應便是受過貴族教育的鮮明標誌,但即使亟欲擺脫這個身分,他卻怎麼也不能想像自己做出和其他人同樣低俗的言行舉止,因此倒也沒有任何想要改變的意願。
每天都有太多他過去無法想像的事在連隊發生,昔日在王宮的生活離這裡太過遙遠,使他幾乎淡忘洛斐恩難得鄭重的告誡。和連隊的生活相比,過往種種彷彿只是做了一場噩夢。一睜眼,他便是千百個訓練生中再平凡不過的一個。
❇
在烈日閃耀的晴空底下,偌大的訓練場也只像一只容量太小的盆子,任由金黃陽光滿溢而出。
連隊課程中最為珍貴的便是短暫的自由對練時間。由於訓練生大多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隊上自然也有嚴禁私鬥的規矩,而自由對練幾乎可說是經過官方同意的鬥毆,因此備受訓練生們喜愛。
除了實際練習以外,觀摩同儕的戰鬥技巧也能增長不少實力,能力不相上下的隊員互相對練時,其他同伴甚至會私下開起賭盤,為日常規範嚴謹的他們添上不少樂趣。這段永遠嫌太短的時間便成為多數訓練生每星期殷切期盼的時光,彷彿整個盛夏的精華都濃縮在此,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夏日海邊從指縫間流洩而出的細沙,金澄澄的,在豔陽下折出熠熠的光芒。
古魯瓦爾多彎身扶起再度被擊倒在地的布列依斯,儘管才接觸格鬥訓練沒幾個月,布列依斯進步的速度卻比想像中快上許多。他不認為這是因為布列依斯擁有優異的資質或體能,大部分可能得歸功於對方細膩的心思與觀察力,以及那比常人還要專注和努力的態度。
「防守的時候別只是注意別人手中的劍,一味防守而不主動攻擊也不可能取勝的。」古魯瓦爾多指點道。這當然不是他的行事風格,若不是驗收是同時評估兩人的綜合能力,他才沒有意願幫助布列依斯。
連隊少數討厭的地方往往和特別注重團體關係有關,雖然他並不是不能理解為何如此,這畢竟是一個軍隊。
「休息一下吧。」古魯瓦爾多對仍然氣喘吁吁的布列依斯說道,對方點了點頭,隨即和他一起尋找值得觀摩的對象。
現下被最多訓練生圍觀的是阿貝爾和凱因的對練。即使還只是個訓練生,但阿貝爾已是聲名響滿整個連隊的劍術天才;而凱因雖然與其實力差距甚大,卻是十三期訓練生中最為年長的,因此擁有豐富的經驗,兩人在十三期訓練生中可說是偶像般的存在。
「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像他們那樣呢。」看著兩人飛快地過招,布列依斯情不自禁地說道,平淡的語氣中透著幾分憧憬。
「他們入隊前實力應該就不差了吧。」古魯瓦爾多懶洋洋地回應,雙眼也同樣緊盯著對練中的兩人。
「這麼說的話,古魯瓦爾多也是我們這期劍術最好的吧?說不定能打贏阿貝爾呢!」另一名同期生插話道。
別說笑了——古魯瓦爾多才正想回應,其他訓練生竟然跟著鼓譟了起來。
「都還沒有人跟學長打過呢!」
「而且還是那個阿貝爾!」
「我賭——」
「噓——教官還在啊。」
「如果是古魯瓦爾多的話一定可以吧?」
可以你的鬼——他差點沒以其他訓練生說話的方式脫口而出。
「別鬧了,等他們打完對練時間就結束了吧。」古魯瓦爾多冷淡的語調與其他人的激昂形成對比,雀躍的十四期生們自然不可能輕易接受這個理由。
「不然我們就去拜託教官延長時間嘛!十三期與十四期的切磋,教官一定會很樂意的。」
古魯瓦爾多還未回應,前方便爆出一陣喝采聲,一把訓練生專用的模擬刀高高劃過天際,閃爍的銀光令他忍不住瞇起雙眼。凱因帶著笑意的嗓音與刀刃落地的鏗鏘聲同時響起:「阿貝爾果然還是很厲害啊。」
「那還用說。」有著金橘髮色的俊美少年高傲地回應。
古魯瓦爾多望向掛在場邊的時鐘,確認已到下課時間後,不顧周遭歡騰的氣氛便轉身離去,然而沒走幾步便被那高傲的聲調喚住。
「站住。」
古魯瓦爾多仍然繼續往前走。
「喂,你這傢伙——」阿貝爾怒氣沖沖地撥開人群朝古魯瓦爾多走去,訓練生見狀也紛紛閃避。當阿貝爾一把將手搭上古魯瓦爾多的肩時,他才不慌不忙地轉過身。
「有何貴幹?」古魯瓦爾多氣定神閒地問道。
「你就是古魯瓦爾多吧?來打一場啊。」對方雙眼中閃爍著好戰的光芒,接著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看你走路和說話的方式感覺很像貴族啊,難不成是被放逐了?」
「聽起來好像你對貴族很熟悉的樣子。」古魯瓦爾多不置可否地回應。
「我是見過不少貴族。」阿貝爾洋洋得意地說,將手裡的訓練刀提起,指向古魯瓦爾多。
古魯瓦爾多挑眉,「我可沒——」
察覺身周氣流的變化,古魯瓦爾多反射性地往後一彈,隨即一道銀光亮晃晃地橫過眼前。他繼續向後拉開距離,同時從腰間拔出模擬刀,阿貝爾也快速地再度迫近。自知自己的力量抵不上阿貝爾,古魯瓦爾多只能小心翼翼地閃躲著對方的攻勢。儘管阿貝爾因過於專注攻擊而露出不少破綻,但在速度上自己同樣屈居弱勢而無暇還擊,模擬刀較長的攻擊範圍也對古魯瓦爾多相形不利。
幾招下來後古魯瓦爾多速度慢了下來,只好正面以刀刃格擋,金屬撞擊的聲音清脆地響在宛若灑滿金粉的訓練場上,阿貝爾加重力道打算將古魯瓦爾多手中的劍刃擊飛,古魯瓦爾多則乘機往對方的下盤掃去。重心不穩的阿貝爾一陣踉蹌後便朝古魯瓦爾多跌來,反應不及的古魯瓦爾多也跟著跌落在地。
先行反應過來的阿貝爾試圖從地面上爬起,見狀古魯瓦爾多連忙出手在對方背部施予重壓,猛力甩開古魯瓦爾多的牽制後阿貝爾立即一拳揮向正欲站起的對手,一時間尚還緊握著刀刃的兩人便在地上扭打成一團,在一旁觀看的訓練官立刻大喝著要他們停止,在雙方近距離刀刃相向之前將兩人分了開來。
「還、還不錯嘛……」阿貝爾一面大口喘息著一面揚起笑容,「但、不可否認……我還是、技高、一籌。」
「確實、是如此……」同樣呼吸急促的古魯瓦爾多在氣息較平穩後才繼續回應,「不過我想只是你過去受訓的時間較長吧。」
阿貝爾不以為然地揚揚眉,語帶譏刺地問道:「你是想說身為貴族的你沒空花那麼多時間練劍嗎?」
「如果你想這麼認為。」古魯瓦爾多聳了聳肩,將模擬刀收起。阿貝爾的室友利恩上前關心對方的傷勢,其他訓練生也跟著簇擁上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叫嚷著「竟然能和阿貝爾打到這種程度」、「這樣也算平手了吧」,身在話題中心的古魯瓦爾多若無其事地朝場外走去,早已深知他習性的訓練生們倒也沒阻止他。
「我是凱因。」離開前一名訓練生朝他伸出了手,還未轉頭確認身分對方便主動報上了名字。
「……古魯瓦爾多。」他蹙眉回握,同時揣測著對方是否另有目的,又或者真的只是單純想打聲招呼。
「剛才的對練真是精采,就算大你一期恐怕也贏不了你。」凱因笑著說道,「你是很特別的人。」
「只是經驗比大多數的人多罷了。」
「不不,我並不是說你的實力很特別。」凱因搖了搖頭,「很投入的樣子,像除了戰鬥以外什麼也沒想,總之似乎是很享受對練當下的感覺。」
「每個人都這樣吧。」
「並不是啊。」凱因又笑了,「看你對練好像每一秒都是最後一刻。」
凱因補充的解釋反而令古魯瓦爾多無法理解,但他也不甚在意,連隊的怪人本來就很多。
他當然是享受對練的,實際上連隊大部分的課程都很有趣,像是各式兵器的使用和保養方式、截至目前為止遇過的魔獸簡介、前輩們在渦中戰鬥時所激發的特殊能力……就算是索然無味的隊史或是渦在地面各處的分布狀況,也要比本國史地有趣得多。
更別說連隊成立的宗旨完全符合了他對殺戮的渴望,即使還只是個訓練生,光是想像正式隊員的生活便令他興奮不已。自己向來備受他人責難的本性,在這裡卻得以展露。
每當同儕們唉聲嘆氣著嚴格的訓練還不知道要維持多久、渦的清除彷彿遙遙無期,古魯瓦爾多反倒希望這樣的日子永遠也不會結束,希望自己得以永遠留在這個能讓他發揮長才的地方。
永遠不需要太久,只要持續到他意識終結的那一刻就行了。
這種願望在這裡並不難實現。
❇(*不連貫)
再一次見到凱因時,連隊正如火如荼地展開對最終戰的準備,他和阿貝爾等人被編入後勤的F中隊,但他最為熟稔的那位隊友卻換了人,奇怪的是分隊名單上完全找不到對方的名字。
然而古魯瓦爾多也僅是在布列依斯搬離時淡淡地問了他是否要退出連隊,布列依斯說不是,他也就沒再繼續追問。凱因搬來時反倒問了一堆問題:為什麼你們會被拆隊?是你們要求的還是上面決定的?名單上怎麼沒有布列依斯的名字?聽說好像也不是只有他這樣?
每個問題古魯瓦爾多都回說他不知道,彷彿事不關己。
最終戰的目標「The Eye」不僅規模龐大,還擁有雙核心的特殊構造。如果沒有同時將兩顆核心回收,它們便會互相修補,先前所做的努力也將付諸流水,而在戰力已被大幅削減的狀況下,要達成任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傳說中的連隊菁英E中隊,便是在自己入隊前兩年征討The Eye失敗而遭到全滅。時隔六年,工程師們已研發出回收核心的同步裝置,決定再度放手一搏。
儘管有儀器的輔助,實際回收時仍然需要人工手動回收,換句話說儀器僅是降低時間上的誤差,並無法達到百分之百的精確度。為了提升作戰的成功率,參與作戰的隊員每天都必須進行四次模擬訓練,但隨著決戰日的迫近,訓練的成功率卻從未超過百分之四十。考量參戰隊伍全滅的可能性,A中隊和經驗不足的訓練生們完全不需參與作戰,以免在最糟的狀況發生後連隊也跟著失去運作。
結束今日的訓練後,晚餐時卻訝異地被告知D中隊隊長伯恩哈德有要事相談,但他明明極少和對方接觸,就連此次作戰也是負責不同核心的回收。之所以對這位長官會有深刻的印象只是因為對方是自己在連隊遇見的第一個人。
進入伯恩哈德的辦公室後,坐在旋轉椅上的卻是許久不見的教官弗雷特里西。古魯瓦爾多並不太意外,弗雷特里西和伯恩哈德是孿生兄弟在連隊是眾所皆知的事,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常常被笑話長得一點也不像,另一方面兄弟倆能各自從無數艱鉅的任務中存活下來,在連隊簡直是奇蹟般的事。
「伯恩哈德前輩找我。」古魯瓦爾多面無表情地說,弗雷特里西一如往常掛著燦爛的笑容。
「我知道。他說我們比較熟,要我來跟你談……」說到這弗雷特里西搔了搔頭,臉上難得閃現一絲尷尬,「總之先坐下吧。」
古魯瓦爾多在弗雷特里西對面坐下後,對方拿出兩只酒杯和一瓶紅酒,一面倒酒一面緩緩開口:「今天隆茲布魯王室派人送了急件來,順便交代了一點事。」
聞言他揚了揚眉,從他入隊以來王室從未主動聯繫過他,古魯瓦爾多直覺肯定沒有什麼好事。
倒完酒後弗雷特里西將一封有著華美紋飾的信封遞給他,信封背面以他見過無數次的王室蠟印彌封。古魯瓦爾多乾脆地直接撕開取出信函,內容約略是二王子和大王子相繼猝逝,國王也因病重而長期臥病在榻,要他立即返國。
開什麼玩笑。他兩眼發直地盯著那幾行秀麗的字跡,即使只在多年前看過寥寥數次,他還是認得出那是母妃所寫的字。若不是辨認字跡他也分不出那是誰寫的,王宮裡的人說話全都差不多,母妃也絲毫沒有在內文中顯露身分的意願,內容一板一眼得彷彿以公式化的語氣進行一場無可駁斥的判決,自己的未來就這樣輕易地被他人宣判。
他回想起過去那段飽受壓抑的日子,突然間覺得那其實也不算什麼。自己向來是最不可能成為王儲的人選,因此即使身為王子也沒有人真正給予與其身分相符的待遇與要求,縱然是比常人嚴格的管教如今看來也顯得放縱。
以王儲的標準看待。
與連隊無拘無束的生活相比,也無怪乎他總是過度放大在宮中的種種限制,然而若將之擺在眼前的信函旁,風起時將留在原處的卻會是那單薄的紙片。
新的身分在他無法拒絕的狀況下將他緊緊套牢,童年因不受他人重視而取得的自由在那短暫的瞬間便窒息死去。
很久很久以前,洛斐恩所說的更為悲慘的人生,竟然諷刺地發生在他拿來安慰的對象身上。
察覺古魯瓦爾多陰鬱的神情,弗雷特里西盡量以輕快的口吻續道:「本來他們是要直接帶走你的,不過最近一整天都在模擬訓練嘛,其他人就說現在出來的話是會死的喔,這種事我們來處理就好。」
猶豫了一會兒他仍然說出最實際的作法:「應該是要讓你直接回去的,畢竟最終戰會發生什麼事,誰也不知道。」
「我不要回去。」古魯瓦爾多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死在這裡也不要回去。」
「哈哈,我就這樣跟伯恩哈德說。」雖然大聲笑著,但古魯瓦爾多卻總覺得弗雷特里西的視線透著擔憂,「嘛,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是早已做好死亡覺悟的戰士,沒有人例外。我們覺得這種事應該由你自己來決定。」
「那,我已經決定好了。」這次古魯瓦爾多的態度沉穩了許多,弗雷特里西滿臉慎重地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那就乾杯吧!」弗雷特里西再度斟滿酒杯,將之舉起,「預祝作戰成功和全員生還!」
古魯瓦爾多不太確定他是否真的希望如此,但還是跟著舉起酒杯。輕輕碰撞後他將杯裡的殷紅液體一飲而盡,苦澀的酒液滑過咽喉,而後一股灼熱感逆向襲上,他將杯子放下,感覺喉頭一陣乾澀。
「反正外人也不知道最終戰的事,不過我們也只能幫你擋到那個時候啊。」弗雷特里西笑道,接著斂起笑容,難得嚴肅地問:「你有想過作戰成功後要做什麼嗎,古魯瓦爾多?」
「沒有。」古魯瓦爾多理所當然地回應,接著反問道:「那你呢,教官?」
「其實也沒有。」弗雷特里西坦承,「當做好可能會犧牲性命的覺悟時,也就不會去想未來如何了。也許可以用在這裡花不完的薪水開間酒吧,連隊成員通通可以喝免費,之類的。」
弗雷特里西說笑般地講完後,神色肅穆地續道:「如果能順利生還,你會很難繼續在那樣的世界生存下去的,古魯瓦爾多。」
而後他又自言自語般地補上一句:「雖然也不是只有你這樣……即使不去想自己的未來,看到你們這些小鬼頭,果然還是會忍不住希望你們是會活下來的啊……」
古魯瓦爾多突然想起凱因曾對他說過的話。開始合作不久後,他曾問過他們第一次談話時凱因所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凱因是這樣回答的:「你沒有未來,古魯瓦爾多。我也是如此,所以我們不會去想以後的事。我們有的是無限的當下,像拼圖一樣,一塊一塊。」
並不光只是他和凱因,連隊大概有不少隊員都是如此。他們不能想像沒有渦之後的世界,也毋須想像。
於他並不僅是隨時知道自己可能會死,所以沒興趣替未來作打算,那並非當時身為一名訓練生的他能體認到的事,而是即使知道自己不會死,他也不願思及離開連隊後的未來。
「總而言之,好好想想看吧。你要的是什麼,你又願意為它付出什麼。」隔了許久弗雷特里西才說道。
那你呢,教官?這樣又是你想要的嗎?
他差點就反問出口,但還是制止了自己。弗雷特里西又不是他的什麼人。
像弗雷特里西這樣處處為人著想的人,要的會是什麼呢?出生入死過那麼多次,古魯瓦爾多難以想像對方為何還能如此無私地替他人設想,他自己呢?沒有人會想成為被犧牲的那個,弗雷特里西也不像會因他人感謝而感到虛榮或喜悅的人,更何況還是以生命為代價。
雖然他並不認為有什麼讓人非要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不管聽起來再怎麼令人信服,往往也只是個看似很有說服力的藉口;嘴裡嚷嚷著生存意義的人,實際上大多也不會因為生存意義被剝奪就去尋死。
換句話說,人的所作所為唯一的意義就是要讓自己感到滿足,僅此而已,其餘都只是為了使它顯得冠冕堂皇的多餘點綴。說穿了人也不過是順從欲望而生的動物罷了,只是人類似乎總嫌這樣的事實不夠高尚。
因此他難以理解總是在為他人付出的弗雷特里西到底是怎麼想的。至少在他的認知中,弗雷特里西根本沒有好好想過他要的是什麼。
就算是表面上始終如陽光般溫煦的弗雷特里西也是,在這個世界上是很難真正活著的。古魯瓦爾多深信自己做了他所想要的選擇,他要為自己而活。
當弗雷特里西再度拿起酒瓶,想替他斟滿酒杯時,他卻毫不客氣地站起身來。
「如果沒其他的事,我先回去休息了。」
「也是。好好加油啊。」
古魯瓦爾多無視弗雷特里西的鼓勵,依舊冷淡地敬了禮便轉身離去。王室送來的信函仍擱在桌上,他相信弗雷特里西會幫他處理掉,同時也希望那份宣判將永無執行之日。
*未完